梅雨时节,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,白家祖传的那片药田终究没能守住最后的葱绿。说是“征用”,倒更像是明火执仗的掠夺。村长那张挤出来的谄笑挡不住身后衙役腰刀寒光,白砚挺直的脊梁在冰冷的契约面前,被无声的暴力一寸寸压弯。他攥紧的拳头骨节青白,指甲深陷掌心,留下弯月般的血痕。“忍下去,才有活路。”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按住他肩膀的重量,此刻比那契约更沉,死死压在他脊梁骨上。 几日后,村口锣鼓喧天。权贵韩大人巡视至此,要在这新得的“消暑雅苑”地基上,饮一杯“万民拥戴”的酒。白砚的名字赫然列在陪宴的名单里,刺眼得如同烫金的烙铁。他沉默地站在檐下,看着泥泞的村道上新铺的猩红毡毯,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劈开他赖以生存的土地。 夜宴设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,灯火通明,恍如白昼。韩大人踞坐主位,姿态慵懒而傲慢,享用着本应从这片田垄里长出的珍馐。酒过三巡,他微醺的目光扫过席间垂首侍立的白砚,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。 “白家小子……”那声音带着酒意的黏腻,“听说你田里那些药根子是祖传的宝贝?可惜了,如今化作了我脚下的庭院砖石。”他顿了顿,欣赏着白砚瞬间紧绷的侧脸线条,慢悠悠举起眼前那只剔透的玉杯,“来,为本官这‘慧眼识宝地’……折腰,满饮此杯。” 折腰。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白砚的神经。满席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,空气凝固如铅块。高台的灯火在韩大人得意扬扬的脸上投下摇晃的光影,催促着白砚弯腰的动作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胸腔里翻涌的灼热血气几乎要冲破喉咙,却又被父亲沉甸甸的遗言死死压回。他缓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弯腰,拾起桌案上另一只斟满的玉杯。指尖触及冰凉杯壁的刹那,似乎无人察觉他拇指内侧一道细微的划痕,沾着星点异样的褐灰色粉末,瞬间消融在醇厚的酒液里。 “谢大人……”白砚的声音低沉平直,听不出丝毫波澜,腰身弯成一个谦卑顺从的弧度,高举玉杯。 在那柄象征权力的玉杯倾倒之前,韩大人已爆发出心满意足的大笑,将自己杯中的琼浆一饮而尽:“好!识时务!赏!” 杯酒入喉,辛辣滑过,快意未散。韩大人志得意满的笑纹还僵在脸上,那笑容却陡然凝固,随即扭曲成诡异的抽搐。他猛地捂住喉咙,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沫,如同坏掉的风箱般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眼珠暴突,直勾勾瞪着前方。猩红色的酒液顺着他华贵的锦袍前襟蜿蜒流淌,黏腻地滴落在簇新的猩红毡毯上——那片被他强行征用的白家药田,此刻正贪婪地吮吸着主人喉头涌出的温热。 “大人!”“韩大人!”惊呼声、杯盘碎裂声、桌椅翻倒声瞬间炸开!高台之上,人影惶乱如沸水中的蚂蚁。 混乱的核心,白砚却平静地直起了腰。他松开手,那只象征屈辱的玉杯坠地,“啪”一声脆响,湮没在鼎沸的人声中。他转身走下高台,步伐异常沉稳,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团正被众人惊慌围住的、抽搐的权贵躯体。冰冷的雨水终于穿透了云层,淅淅沥沥敲打在脚下的泥泞小径上,冲刷着尘土,也冲刷着那条曾象征掠夺的红毯。他向着村外那片荒芜的药田旧址走去。 废墟之上,野草已在瓦砾缝隙间顽强地探出嫩芽。白砚拨开湿漉漉的乱草,露出一角被泥土半掩的、斑驳的石碑。那是祖父当年亲手立在田头的界石。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,用力抹去石碑表面厚重的泥泞。雨水顺着冰冷的石面笔直流淌,渐渐清晰地冲刷出三个深深刻入石髓、历经风霜侵蚀却依旧棱角峥嵘的大字—— **不折腰**。 积郁在胸口的浊气,随着这三个字的显现,终于长长地、彻底地呼了出来。他染着泥污的手指,一遍一遍缓缓抚摸过那每一道嶙峋深刻的笔画。远处,高台上的灯火在雨中狂乱地摇曳,人声愈发凄惶喧嚣。白砚抬起头,让冰冷的雨水冲刷过脸颊。天边,一丝微弱的、铁灰色的光,正固执地撕开厚重云层的缝隙,在石碑冷硬的棱角上,投下第一道锐利如刀的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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